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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没有任何个人追求,他看重的是是志同道合和内涵美。职务、地位、权力,他都可以不要求,只要国家能够强盛起来。 |
南方周末:那你伯母为什么抱怨伯伯大男子主义? 周秉德:有一次是何香凝过生日,伯伯交代秘书:给何老太送一个花篮,以我的名义。七妈听见就问:怎么就以你一个人的名义?我还做过她的秘书呢。伯伯赶紧说:对对对,有大姐,一块儿。七妈还跟我说过,她一辈子不管钱,伯伯更是不管。有时候伯伯问秘书:我现在有多少钱?伯母听见就很生气:他连“我们”都不说,只说“我”,大男子主义!在那之后,她曾经交代秘书,她和伯伯分开记账,到月底伯伯只剩两毛六分钱。这个做法只短暂地实行过。 南方周末:你的伯母晚年受病痛折磨,还跟你的婆母念叨:我们都是老伴刚刚去世,同病相怜……老人的这种“脆弱”很让人意外。 周秉德:我伯伯是1976年1月过世的,那时我公公就病得挺重,14个月以后也过世了。他是沈钧儒的大儿子,1920年代的留德医学博士,抗战胜利后在上海开私人诊所。沈钧儒从重庆回到上海,就住在他家。那时候伯伯和七妈也在上海,有一次去找沈钧儒,沈老不在,就跟医生夫妇聊了几句。建国前夕筹备政协会议,总理对沈钧儒说:你儿子是很好的医生,让他到北京来吧,一来能照顾你,二来北京也缺少高水平医生。我结婚前,伯父伯母跟我公公婆婆多少打过交道。 伯伯和公公去世后,七妈有画册、新鲜水果就让我带给婆婆,让她解个闷。七妈挺记挂我婆婆的,那时自己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,牙不行,吞咽有障碍,植物神经失调,眼睛也坏了,看不了报。1984年建国35周年,我陪婆婆带着我们全家去跟伯母见面、合影。最后的日子,七妈和我婆婆都住北京医院,还互相记挂着。 3 “这是他一辈子的遗憾” 南方周末:你的伯父伯母爱你们,但从没想过把哪个孩子据为己有。 周秉德:我们有一个六爷爷。建国后,伯伯和我父亲只有两位长辈还在,一个是他们的亲婶母——八奶奶,再一个就是他们的堂叔,我们叫六爷爷。他们都曾被伯伯接到北京。六爷爷是亲属中唯一一个建国之后由伯父批准任职的,当过中央文史馆馆员。 六爷爷是绍兴师爷出身,中过举人,还给袁世凯当过秘书。我当时特别不理解,袁世凯不是坏人吗?伯伯说,六爷爷给袁世凯做秘书时共产党还没诞生,而且大节不亏,袁世凯一宣布称帝就辞职回了老家。六爷爷来西花厅,伯伯和伯母亲自到大门迎接。伯伯经常向他请教晚清和民国的政府建制,听得特别认真。其实让秘书查查很容易,伯伯想让六爷爷感到自己在新中国是有用的。 南方周末:你在书里写,六爷爷过八十大寿,周总理下厨做了两道淮扬菜。《周恩来传》里也提到过,1918年,南开学校校董严修去北美考察教育路过东京,他当时在日本求学,每天都去看严修,还亲手烧菜。 周秉德:我知道他的狮子头做得很不错,有时还给厨师挑毛病:你这个狮子头不对头,少了马蹄。可他自己对吃又一点也不讲究,跟农民一起吃饭特别自在。一碗黑色的高粱米,一小口菜,吃得兴致勃勃。没有隔着老远,围着多少护卫。 南方周末:你提到伯父想写一篇叫《房》的小说,他说过具体想写什么吗? 周秉德:那可不知道。我们是一个大家庭,曾祖父是一个县官,很清廉,没有置办土地。他一去世就没有俸禄了,也没有地租收入。祖父那一辈有兄弟四人,家族大排行分别行四、七、八和十一。伯父的十一叔刚结婚就去世了,所以他一岁就过继给十一婶。他九岁时,半年之内生母和嗣母相继过世。他自己做主租了条小船,带着两个弟弟把嗣母的灵柩从淮阴运回淮安,和嗣父合葬。办完丧事,他最亲的人就是八叔和八婶了,八婶是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,有一个孩子,就这么六个人一块过日子。开会的时候就说,他从小就感受到世态炎凉。家里已经穷成那样,墙上还贴着条子,亲戚的生日、祭日都在上面,到日子借钱也要随礼。他恨透了封建社会旧礼教那个虚套子。 南方周末:他对父辈有极深的感情。 周秉德:是。1938年国共合作,武汉文艺界开会,他简短发言就要告辞离场,那天我爷爷到汉口。亏得老舍先生把讲话记录了下来。他说:是暴敌让我们分离,现在又是暴敌让我的老父亲被迫南来,生死离合,全出于暴敌的侵略;生死离合,让我们更加团结。 南方周末:武汉转移到重庆的三四年也是他们父子共处最长的一段时间,最后你的祖父得病,七妈亲自侍奉左右,但伯伯并没能送终。 周秉德:这是他一辈子的遗憾。当时他小肠疝气住院,爷爷不久也住院了。伯伯在病床上还记挂着爷爷的生日,写信嘱咐七妈:如果老人要按正日子过生日,我可能还没出院,如果他愿意等我,就晚点过生。不过老人一般信老礼儿:晚过不吉利,那你就迁就他一下……没想到爷爷在生日前一天去世,伯伯没能见到最后一面。 南方周末:伯父伯母为你祖父写的讣告很感人。 周秉德:李敖寄来了讣告的影印件。他说,从1942年7月15日到7月19日,共产党党报(注:指《新华日报》)头版连登三天讣告,“显考”“讳”“府君”“男恩来”“弃养”“抱恨终天”“媳颖超”“随侍在侧,亲视含殓”等等,全是对传统孝道的遵守。 4 “士琴管你叫大姨夫,我可怎么称呼你呀?” 南方周末:毛主席有一篇文章说,共产党被长期造谣成不要祖国、不孝父母、不敬师长、青面獠牙、十恶不赦的人。 周秉德:对,说共产党人六亲不认、共产共妻,根本不是那么回事。当年新四军领导之间有矛盾,与国民党之间也常有摩擦。伯伯想去看看,但蒋介石不准他的假。当时国共合作,中共代表是周恩来,国民党代表有时候是陈诚有时候是张冲。张冲出主意:蒋介石很讲孝道,你说去祭祖扫墓,他就准假了。结果还真是。伯伯到了安徽云岭解决了新四军之间的问题,之后又到浙江拜访了浙江省主席黄绍竑,并做了地下党和新四军干部的工作:黄绍竑在国民党里还是很进步的,要多跟他交往……总之做了很多统战工作,并且真的去祭祖了。他先到绍兴,见了一位在当地比较有名望的堂姑父,然后又找到自己太祖一辈的一位长辈,把钱给他,让他准备两桌祭餐。然后他到祖居,让太祖坐正位,共产党不讲叩头,他就向太祖三鞠躬,之后带祭品上了坟。 1950年代中央提倡火葬,他跟七妈决定:我们连骨灰都不要保留。土葬改火葬是一场革命,火葬不保留骨灰又是一场革命,我们要做这样的革命者。八奶奶来北京的时候,说咱们家的房子都破了,漏雨了,你当了总理,得把咱的房子修一修。他说不修,坏就坏了,塌就塌了,特别是他出生的那一间,千万不要修,不要让人家参观。他一再反对死人占活人的地,想带头把我们家的坟平了。 但这么做有很多障碍,首先是老家的坟。解放之后,我父亲和六爷爷几次提出想回老家看看,他都不让,怕惊动地方。我父亲说:你不是想平坟吗,我去办。伯伯还是不同意。后来考虑到他的堂侄参军后每年都要回家探亲,就让堂侄去办这件事,这一支13座坟一块给深埋了。伯伯事先征得我父亲同意。但浙江还有更早的祖辈,伯伯提出平坟时,他一个远房婶母还在世,想不通。伯伯也尊重她的意见,临终之际拜托伯母几件事,其中一件就是等婶母去世,族中再无人反对时把祖坟彻底平了。他尊重每个人,不会说:我是对的,这件事你们得听我的。他可以等。 南方周末:所以他是革命者,也是有情人。 周秉德:革命者应该是有情意的人。黄埔一些将领放出来,他找他们聊天,带他们游颐和园,在大牌楼前合影。1960年,他把南开的同学请来吃饭,让我爸爸作陪。伯父的老同学张鸿诰是我妈妈的大姨夫,他布菜时问:纶扉(注:张鸿诰字纶扉),士琴管你叫大姨夫,我可怎么称呼你呀?张鸿诰说:各论各的吧,你还叫我大哥,同宇可要随士琴叫我大姨夫。不是老同学之间地位悬殊,就不知道怎么相处。客人告辞,他一家赠一小包花生米。那时候花生要出口,他稍微有一点供应。 南方周末:由于癌症的折磨,周总理最后的时光非常痛苦,听说他听越剧来缓解癌症的疼痛。 周秉德:这我不知道。当时我想去看伯伯,七妈说不行,中央规定亲属都不让去,只允许她一个人去。我急了,七妈才让我跟伯伯通电话,说了二十多分钟,我怕他累,就匆匆挂断。我从回忆文章中知道,他在病床上听过总政文工团的《长征组歌》。他们给他专门演过一次,没有观众,录给他看。不过他是喜欢听越剧,讲过小时候奶奶带他乘船回老家,一个地方有戏台,他们在水上听。他对袁雪芬、王文娟、徐玉兰都很关心。有一次我出差去上海,伯母还让我替她看看袁雪芬,我去广州时还让我看望红线女。他们交往很深,是懂行的,七妈京剧唱得很好。 他住院的时候,我送给他的小书签,还有草编的茶杯垫,后来七妈都还给我了,留给我当“念想”。我结婚,七妈准备了很多东西,像嫁女一样:缎子被面、毛毯、枕套,成对的茶杯,玻璃磨花的糖罐儿……伯伯的礼物是七妈在庐山含鄱口拍的风景照。我的床头从来没挂过结婚照片,一直就是七妈拍的庐山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