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有一片汉瓦,来自固镇。虽是残片,我郑重地把它从淮北带回江南,每一次触摸,仿佛千年的光阴在指尖流转,每一次凝视,仿佛都是与祖先对话。我捡到它的时候,它就静静地躺在刘邦项羽决战的地方,说来话长。
一
巧,去固镇的当天正好是重阳节,阳光没有辜负这个节日,好的不得了。步小麦之后,此时淮北平原的玉米、花生、棉花同样没有辜负土地与阳光。丰收的大地,让人倍感踏实。农家晒场上金灿灿的玉米黄,成为平原之秋最性感的色彩。江南人总是不屑于平原地区单调的自然风景,在瞬息万变的工业社会,还有什么比踏实更使人心安呢。
淮河流域古文明遗址多,从江南到淮北,来一趟不容易,我们放下行李就去了离城区不远的谷阳城遗址。谷阳城建于西汉初,汉代土城墙至今仍有三米多高神话般矗立在那里,现已被当地建设成谷阳城遗址公园,就好比现代人在西汉逛公园,妙。
是夜,月明星稀。淮北平原以无垠的张力把月光拉伸得均匀而澄明,仿佛高粱饴糖果外裹的那层糖衣,拿舌尖一舔,就化了。
不能辜负了这么好的月光,吃过晚饭,出宾馆散步。遇到打太极拳的,跳舞的,快步走的,清一色中老年阶层,这大约是当代中国内地最任性而又和美的画风,固镇也不例外。一会儿就走到了楚汉步行街夜市。楚汉战争两大主角刘邦、项羽巨大的雕像静静地矗立在街中,我仿佛能听见乌骓马悲壮的嘶鸣声,估计月亮也听得见吧。灯把黑夜烫了一个洞,小贩的叫卖声,又把黑夜喊开了一扇窗。天下熙熙,天下攘攘,在司马迁笔下大约是贬义,我倒觉得没有什么不好,起码说明人人都在努力创造各自的人生价值。如果雕塑也有灵魂,我想,汉高祖听到这些生意经,是欣慰的。固镇所在区域,在先秦应算楚国地界,战国七雄中,楚国八百年,经济文化极度繁荣。失败的项羽,反思了两千多年,看到楚地的臣民安居乐业,也该把一声叹息化作祝福。而我,作为皖南的客,在异乡听一听皖北人通透的吆喝,就像抓了一把平原的笑容。
虽然晚餐吃得很饱,但我就喜欢吃地道的北方馓子,忍不住买了十块钱的,一大包,够六个人喝茶。微信付款,方便的很。初九的明月仿佛黑夜睁开的一只大眼睛,深情地注视着历史与苍生。举头望月——假若月亮上的影影绰绰是二维码多好呀,那么扫一扫,就知道了当年汉服飘飘的谷阳县城内,一枚五铢钱能买些什么呢。
二
从安徽丰原集团前往垓下之战发生地——固镇县濠城镇垓下村,一路秋色怡然。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,黄黄绿绿的枝叶交相辉映,犹如穿越一条镶着金边的时光隧道。
缘于职业关系,对于丰原集团,早有关注。只是后悔这次千不该万不该穿着高跟鞋参观它的生物化工基地,差不多有N所县级中学那么大吧,累惨了我的双脚。同时也深刻认识到,古代男权社会强迫女子裹小脚,有多么险恶。基地内弯弯曲曲的管道,仿佛人脑组织那么复杂,虽然看不懂,但我知道这个集团涉及的食品、药品、生物制品、维生素、明胶等等,都是与老百姓身体健康、生命安全息息相关的。作为一名稽查,我参与查办过多起食药违法案件,譬如某米业公司将发霉的大米抛光卖给学校食堂,某食品作坊在凉皮中添加工业明胶,医疗机构使用假药劣药,等等,触目惊心。这些违法者临床症状整体表现为丧失诚信,体内严重缺乏“维生素”。维生素又名维他命,通俗来讲,即维持生命的物质。丧失诚信的人,缺乏的是维持道德生命的“维生素”。当年鲁迅弃医从文,希望用文学改造“国民劣根性”,大先生已成绝版,他的文字读来依旧一针见血。“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,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;真的猛士,将更奋然而前行。”——每个有良心的作家,都应当成为医治社会的“真的猛士”,作协就是制造精神营养的“丰原集团”。 据说,丰原集团在职员工有近万人,一个县级的工业园区藏着如此“航空母舰”般重量级企业,哪来的魔力?转念一想又不奇怪,当年发生于固镇北部,奠定汉朝基业的垓下之战,双方集结兵力五十万!曹操为争夺江淮在曹老集安营扎寨。固镇自古就是大手笔之地。
大手笔自然就有大人物,大英雄。英雄美人,天造地设。淮北大鼓《霸王别姬》如泣如诉,我听得如痴如醉。垓下之战的刀光剑影、爱恨别离,如今成了戏曲、电影、曲艺、文学。因战争而出名的垓下,卸下铠甲,又默默地成为中国最早按部首编排的字典《说文解字》的诞生地。据载,垓下在汉以后,因境内有洨水(今沱河),设洨国,后汉改洨县。东汉著名经学家、文字学家许慎曾任洨县令,《说文解字》就是许洨长在垓下写成的。一边做官一边还有富余时间做学问,看来垓下自古民风淳朴。至于到了北魏以后,洨城怎么变成了濠城,谁也说不清了。《说文解字》中解释“垓”字为“河边高地”,斗转星移,而今垓下的地貌还是河边高地的样子,多了许许多多貌似土堆的汉墓,沱河悠悠。此刻,除了留守的十几户农家和我们,这里只剩下寂静与空旷。刚刚经历过一场秋收的大地,仿佛才生产不久的母亲,目光慈祥。恍若兵阵的杨树林应是退耕还林项目,树上的鸟巢高过三层楼——似曾相识。在父亲出生与安息的村庄,合肥大圩镇学塘村,田野里同样是大片的杨树林,鸟巢同样高过三层楼。今年我去的时候,大挖掘机在拆房,小挖掘机在迁坟,以后这里将交给开发商。乡亲们将迁往安置房,父亲已迁往安乐园,不知那些鸟巢何去何从。
秋日的暖阳仿佛陈年花雕酒,醉人。村子里,一耄耋老人坐在门口剥玉米,满头银发若雪后放晴。一群人走过,老人头也不抬,安详之态,貌似“无论魏晋,不知有汉”。老人的儿媳妇一边划拉晒场上的老玉米,一边告诉我“俺们这是霸王城”。其实,考古发现,霸王城下还有城,一座4500年前的高等级城池,算起来,差不多就是传说中的少昊时期。农妇并不知道这些。我问种玉米赚钱吗,她说每斤只卖8毛钱,不值钱,但也不烦神,都是外地工厂上门来收。我又问不赚钱为什么还种呢,她说麦子收割之后,不种庄稼,地就荒了。留守的垓下农民依旧与土地保持最原始的依存关系,仿佛历史遗存的静物画。
站在垓下的原野上,微风吹动我的头发,吹起洨水阵阵涟漪,沱河渡口,无人舟自横。垓下遗址内,地表遍布秦砖汉瓦。工业文明的丛林里,还能保留这团来自秦汉的元气,难能可贵。有元气的地方,适合祭祀与歌唱。《史记·乐书》记有汉代朝廷常常在正月的第一个辛日祭祀太一神于甘泉宫,从黄昏开始夜祀,到黎明时结束。“常有流星经于祠坛上。使僮男僮女七十人俱歌。春歌青阳,夏歌朱明,秋歌西暤,冬歌玄冥。”——多么美好!王侯将相与战争留给垓下的只是一个背影,爱情与春花夏蝉秋月冬雪才是永恒的主题。
我们随意捡拾秦汉的时光,秦汉的美学——翻开泥土与草丛,我找到一块汉瓦残片,上面刻有水纹,又找到一块陶器残片,上面凸显绳纹......我试图将捡到的残片拼在一起,寻找千年瓦上霜。记得越剧《梁山泊与祝英台》中有一段唱词“一要东海龙王角,二要虾子头上浆,三要万年陈壁土,四要千年瓦上霜......”据说这些都是治疗相思病的药方。年逾不惑,人生经历的风霜让怀念替代了相思。纵观中国文学史,先秦文学中,《左传》《国语》《战国策》及诸子最似那千年瓦上霜,有药性。拿出足够的想象力,固镇就是一片历尽风霜的汉瓦。历史上,固镇所在区域是兵家必争之地,而现在,固镇是全国商品粮基地大县、“花生之乡”、“棉花之乡”和畜牧养殖大县。不仅享有淮河流域“天府之国”的美誉,固镇还是“书法之乡”。有底蕴,有阅历,有品质,有温度。
三
两天时间,与文友去固镇县委县政府大院逛了三回。保安只当来者是一只只飞进飞出的鸟儿,笑面盈盈,从不阻拦。
我们入住的谷阳大酒店隔壁就是固镇县委大院,1965年固镇置县时建成,九排平房,青砖青瓦红柱,朴素大方,据说是淮北地区清末典型的建筑格局,至今仍为县委县政府办公用房,既是文物又是当下。令人诧异的是,每排房子靠近中轴路的山墙上都有一幅书法,有毛泽东诗词,还有王羲之《兰亭序》、苏东坡《寒食帖》。山墙上的老藤和雨痕,仿佛正对驻足的人们娓娓道来从前的故事。院内的时光,闻得出笔墨香、草木香,却找不到一丁点金属味。看得出,这组被岁月善待的平房,也在善待岁月,旧而不俗,旧而不凡,旧而韵味悠长。记得一句歇后语“衙门前贴告示——官样文章”,固镇县委大院浸染的,却是来自岁月的散文诗。原来政治也可以如此儒雅。
不时有电动车、自行车从中轴路穿过。大院虽有院墙,但并不封闭,行人可自由出入,既方便了群众,又缓解了交通压力。这条党政机关主动开放,与百姓共享的通道,不由叫人想起六尺巷的故事。人与人相处,保持谦让与宽容,善莫大焉;官府让利于民,善莫大焉。以前只听说在美国,各政府机关普遍没有围墙,没有门卫,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出入。而在中国,尝试建设开放式小区,难上加难。这回在固镇,开了眼界。
再回首,忽然感觉那九排平房,就像九排青铜编钟。敲钟的小木椎和撞钟的大木棒,分别握在官民手中。宫商角徵羽,如何奏出优美和谐的音乐,门口一条标语说的好:“不当混事的官;当为民的官,不当为己的官;当明白的官,不当糊涂的官;当清官,不当贪官。”
因为有了人类活动,时光也是有性情的,譬如唐朝富丽,宋朝素简,山里的岁月婉约,平原的光阴直白。固镇水多,浍河澥河沱河淝河,河里是水,河的名字里也是水。道家曰,上善若水;儒家曰,智者乐水;佛家曰,善心如水。那日在垓下闲逛,无意中,一农家院子里出墙的瓜蒌吸引了我的视线: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橘红,吊在那里像一只只小桔灯。看我格外喜爱的样子,正带孩子的女主人赶忙叫老公拿剪刀取了几个送我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固镇人如水,善莫大焉。
中华文明是大河文明。此前我曾去过濉溪、怀远、蚌埠。旧石器划破了淮河流域的蒙昧,禹会诸侯、史前城址、钟离古国、柳孜运河遗址、竹林七贤、三国故事……淮河流域古文明灿烂夺目。随着考古的不断发展,淮河会不会成为中华民族的第三大母亲河呢?我在想。
那么,我情愿做一只鸟,侯鸟,来年还要飞往淮北平原。